14级语教四班 荣凯
曼笙十二岁这年,父亲开始陆续差人在老宅附近挖了些防空洞,放了一些耐藏的大米干粮和十几缸猪油。起初曼笙还很疑惑,碍于小孩子不能问大人问题,便没开口,只听见父亲和长贵说些什么日本鬼子要来了。长贵是家里的长工,管着宅子里的大小事,有时候也帮着向一些租户收租,大少爷苏能倒也没说什么,两人挺融洽。
这时曼笙还想听着些什么,却听见刘妈叫她,便悄悄从门帘那避了出去。
“哟哟,小姐,怎么在这啊?这儿风大,来,我们进去。”曼笙乖巧地穿上刘妈递过来的袄子,然后慢吞吞地踱着步。
“刘妈,日本鬼子要来了吗?”
“啧,小孩子不知道可别乱说啊!”刘妈催着曼笙进房,手上是刚洗完衣服还没干透的皂角渍。
可还没等到最后一个地洞挖好,日本兵就来了。曼笙傻愣愣地站在厅堂一角里,看着哥哥苏能和工人们乱作一团,声音嘈杂,家计凌乱。猪圈内的猪乱哄哄地被赶到防空洞里,发出“嗡嗡”的嚎叫,然后曼笙听见平时和蔼可亲的父亲故作镇定地在训斥。
然后她听到有工人在喊:“来不及了,老爷!”确实来不及了,曼笙被刘妈带到宅子后院藏起,曼笙捏住鼻子,空气里满是一股灰尘的味道。
一阵声音迸过来,曼笙的心七上八下地提着,她想哭,嘴巴却被刘妈捂着发不出声音。耳朵里灌进来的都是翻箱倒柜的铿锵声。她躲在柜子里从门缝里瞅见红木茶几倒在水泥地上,上好的青花茶杯碎了一地。
真不识货。曼笙心里竟升起了一股对茶杯的心疼。
柜门被打开,曼笙看见了日本兵手里明晃晃的刺刀。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:“小孩,出来,你。”继而指向刘妈。刘妈拉着曼笙颤颤噤噤地爬出来。日本兵眼尖,扯下了刘妈手腕上的银镯,倒也没再为难他们。而那副银镯还是刘妈出嫁时戴的。
家里一阵狼藉,这天却下起了雨,日本兵便在这住了一阵子,将该杀的鸡鸭猪羊全杀了。曼笙看见父亲脸上这段时日脸上愁云缭绕,直到日本兵离开了,脸色才稍微好点,家里也重新热闹起来。
二叔、三叔和几个婶子都来了。父亲和二叔三叔在房间里谈论些什么。曼笙听不清,她规规矩矩地喊道:“二姨,三姨,四姑。”三个女人坐在新漆好的椅子上,吃些瓜子点心。二姨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:“啧!你们不知道,我们庄子那头死了人。”大家的好奇心被勾起,忽略了其中生命的血腥。二姨不动声色,继续说下去:“是日本人拿刀砍的。是个疯子,喊他别跑还跑。可不,被日本鬼子追上一阵胡砍。大家哪敢上去啊!都老老实实地在那蹲着,日本鬼子挨个儿来搜金银首饰,我一对祖传的耳环就这么没了,足金的啊!”二姨哀沉地叹了口气。
四姑年纪尚小,还想知道疯子后来的事。于是二姨继续说下去:“自然是死了。日本兵走了,他躺在地上慢慢的抽气,喊着‘给点水,给点水……’直到快死了,才有个八九来岁的小姑娘给他舀了一碗水。一团血肉模糊的,谁也不敢往前近瞧,还是后来德瑞见不下去,雇人给他埋了。”
德瑞是二爷的名字。而曼笙听了心里直冒冷汗,三姨察觉出她的异样,打趣道:“可别再说下去了,吓到咱家曼笙了。”继而话锋一转,“大嫂,我家也被那日本鬼子抢了个精光,幸好挖了地洞,可日本鬼子实在缺德啊,上面的还嫌不够,竟然在那几十缸猪油里拉了泡屎,实在来不及藏啊!你说气不气人?”然后大家谁也没搭话。曼笙心想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过了几日,又有人上门。是些贫困的租户,面容哀愁:“东家,那狗日的太过分了,会遭天报应啊!打算留着过年时吃的白面被他们吃了,还拿着自家的玉米高粱去喂马!咱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。求东家给点粮吧!”
父亲免不了叹气,让长贵拿几十斗米分了人。曼笙终究觉得惶恐。
曼笙出生在一九二八年,这里是最富饶的江南,前些年还只道日本兵在天津、上海一带晃悠,竟这么快就到这里来了?她的爷爷是清末的举人,做过官,辛苦操劳大半辈子存了点钱购置田地,到了父亲这一代却是取消了科举,做官不成做了地主。
她这辈子没见过母亲,生她的时候母亲难产,但父亲是难得的专情之人,发誓不再续弦,这些年也真是这样过来。据说母亲是扬州的大家闺秀,然真容怎样,终是不能得知了。
江南一带是国民党统辖,一九四六年,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,大肆追捕暗杀共产党员。曼笙时常听到小道消息说哪个庄哪个人死了,也只能叹息一声。
苏能和父亲打猎回来,“宇宙”跑在前面“汪汪”地叫着,曼笙跑出去迎接,“宇宙”一下子窜到曼笙的脚下。“宇宙”是条品种极好的犬,黑色温暖光滑蓬松的粗毛。而这个名字是曼笙取的,十岁那年她在苏能的关于西方的书上看到“宇宙,包罗万象”,于是父亲花高价买来的这条犬就叫作“宇宙”。
父亲满面红光,四十多岁的人了,精神还是健硕的很。他笑道:“十八了,还这么毛躁。”
苏能继而揶揄地接道:“小心嫁不出去。”
曼笙摸着宇宙,红了脸。
十八岁的曼笙已经心有所属。前些日子,父亲给乡里捐了一所学堂。苏能是在西洋留了学的,深知教育的重要性。另外,抗日战争也胜利了,多磨多难的日子终于结束,父亲和苏能很开心,说共产党就是这点不错。
学堂建好的那天,乡亲们都来了。在一阵“噼里啪啦“的炮仗声里,牌匾上的大红布被揭开,露出红色的几个大字“静水学院”。
红色的纸屑四处荡开,曼笙忍不住揉揉眼睛。待到睁开眼时,刘妈告诉她:“小姐呀!老爷今天请了戏班子来唱昆曲儿,少爷不让,说是要看西洋电影。”然后刘妈吃吃地笑。
“老爷哪能由着他去?昆曲儿,咱地多年的传统了。”
曼笙只道:“他们各自总会有自个的理由,看昆曲儿、西洋电影都是好的。”
当曼笙来到戏台时,台上正唱着“待映月,耀蟾蜍眼花;待蘘萤,把虫蚁儿活支煞。”
“悬梁、刺骨呢?”
是《牡丹亭》。曼笙暗想,还好来的不算晚,才唱至这里。周围忽然哄笑不断,曼笙仔细一看,原是角儿将词唱错了,但至于错在哪里,曼笙竟然没发觉。
那角儿抱歉地冲台下观众笑,手按着腹部避到帘子后面,台下的观众都疑惑着,顷刻就有一人从后面冒出来,咿呀着继续着刚才的唱词。
然曼笙已没了兴致,她穿梭过层层的人群,绕道戏台后面,将门打开一点缝,溜了进去。
场地很小,大堆穿着戏服的人挤在一个小角落里,全然没有注意到曼笙的存在。知道有个小生急急忙忙地跑出去,撞了一下,小生诧异而古怪地望了曼笙一眼,一顿,继而立即恭敬地喊道:“苏小姐安好。”
片刻,那一角落的人都安静起来,不再言语,只顾埋头干着自己的事,给躺在椅子上的那人小心翼翼地卸妆。
一位长相曼妙的女子只朝曼笙走去,眉头微皱着,煞是好看。“苏小姐可是有事?”
曼笙摇摇头,又想到这样有些失礼,便开口:“刚才瞅着台上好好的,瞬间换了人,疑惑着就来看看,想着有什么需要的,开口就是。不过好像打搅你们了。”
“哪里,苏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。”女子有些古怪地一笑,“没有什么需要的,但现在还请苏小姐出去,这里太乱还得拾掇拾掇。”
撩起帘子的那一刻,曼笙忍不住回头,看见被包围在中央卸好妆的男子神情淡漠的样子,五官生的极好看。她好像听见别人叫他“林成”。
再见到林成已经过了一个多月。还是初秋,木芙蓉的叶子黄灿灿的,曼笙在学堂里的空院闲来无事除着草。旁边一颗高大的山楂树主干上轻盈而迅速地跳下一个人影。
曼笙有些惊讶,定定地望着他。而她知道他是林成。
面前的这个男子无声无息地笑了,逆着初秋橙色而美好的阳光,芙蓉树和山楂树相掩映的枝叶缝隙筛下了星星点点明晃晃。一颗山楂掉下来滚落到曼笙的脚边。
林成弯腰捡起来:“这个挺好吃。”他挑了挑眉头,扬扬指间的山楂:“苏小姐?”
她没有同龄小姐的小家子气,冲林成笑笑:“林成你刚才在树上做什么?”林成有些诧异,继而笑了:“像苏小姐这般直呼姓名的豁达女子如今不多见了,一个个不是四书五经便是崇洋媚外。苏老爷开了这西式学堂,他倒是开明。”
“这山楂看着挺好,苏小姐。”然后了林成走近一步,将手中的山楂塞进曼笙手中。
水很凉,曼笙将山楂放进瓷盆里洗净。那颗山楂因为存放了太久的关系,显得皱巴巴的。放进嘴里,但还是酸得曼笙立即吐了出来。这时候,刘妈端着盘点心走进曼笙的房间,一般拾掇着一边偷偷和她讲:“小姐,咱们学堂里教书的孙先生死了,今儿早上被人发现的。心窝子里中了一枪,这青天白日,哟哟,造孽哟!”曼笙一愣。
如今是兵荒马乱的,死个人不稀奇。日本侵华的那些年,中国死了多少人?怕是说不清吧?现在日本鬼子是被打回去了,但明眼人心里清楚,还是有太多的豺狼虎豹子在觊觎这块土地,国民党到处在暗杀共产党员,那孙先生只怕是个共产党。曼笙这样想着,嘴里的酸味不知不觉地褪尽。
孙先生在死后第三天被埋了,因为是个读书人,也为乡亲们做了不少好事,因此很受人敬重。出殡那天,曼笙也去了。她看着遗体入棺,想着人死如灯灭。她悄悄地避了出去。
但却看到一个影子掠过,曼笙一怔,一双手捂住了嘴。
“不要动,别出声。”声音传入她的耳朵,她无言地点点头。
她被带到一个巷角,此时,惊惶才慢慢覆盖到了心头。而那双手却放开了她,一下子无力起来。曼笙转过身,看见了林成。
林成说:“苏小姐,真是冒昧了。请你拿药和纱布过来。”曼笙跑出去,然后还打了一盆水。她想问着“需不需要自己帮忙”,然而林成却毫不犹豫地撕开被血浸湿的布料。伤口表面附着一颗小小的子弹。曼笙见了一惊,想到孙先生,她知道这意昧着什么。
林成快速清洗了伤口,然后曼笙将水和脏布料一并倒了出去,用土掩了。林成此时却掏出了枪。曼笙愣住,这是要灭口么?
而林成却把枪放回去,他笑笑:“苏小姐这样的女子若是死了便是可惜。所以,曼笙,请你扶我回去吧!”
这浩大的红尘,许多人每天要遇见多少多少人?相遇不过是一秒,如此短暂的遇见里,纠缠的却是一生。
一九四九年,人民解放军快要解放南京,国民政府已经有名无实。通货膨胀得厉害。以往苏能还能买一担谷子的钱,如今只能买几颗枣子。这些年,中国实在发生了太多事。
林成来找曼笙。学堂空地上,秋风发出哗啦的声响。他说:“曼笙,我要走了。”曼笙没有多大诧异,她心里是明白的,苏能是国民党份子,如今国民政府垮台了,这里不可能还有他的立足之地。但曼笙又想到什么,急忙开口,林成却看出她的心思:“你想说《国内和平协定》吧?没用的,四月时蒋先生拒绝得彻彻底底,大家清楚,我心里也清楚,我暗杀了那么多共产党员,还有人会放过我吗?”
曼笙的嘴唇动了动,看着林成。她没有说话。
“曼笙,你知道吗?那一天,我在台上唱昆曲,打算在唱戏之后就暗杀那个姓孙的,但是伤口复发了,只好就此作罢。别人在帮我卸妆、清洗伤口的时候,你就进来了,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。而现在已经是十月了,我要去台湾。曼笙,你是喜欢我的对吧?”
像是风声呼啸而过,落花入水,泛起重重涟漪。她说不出话。
林成伸手将曼笙揽进怀里。
曼笙的声音闷闷地从林成胸口里传出:“可这又能怎样?林成,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台湾。”
她伸出手推开他,深吸一口气,转身走开。没有看见身后林成的眼睛是怎么暗淡下去。
她一边走着,落下泪来,想着这就是结果吧?他们以后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么?世界何其之大,错过了便不再有了吧?那么只好说再见了。
他们谁都没有想到,因为一道浅浅的海峡,这一别就是几十年。
林成走后没多久,全国发生了土地革命。曼笙看着许多年的祖宅被洗劫一空,往日毕恭毕敬的佃户们趾高气扬地闹作一团,大肆哄抢着各种金银家具粮食和牲畜,自己却无能为力,父亲和苏能都没有说话,只是沉重地摆摆手。
然后是拆房子。父亲终于沉不住,大声呵斥:“干什么?一帮兔崽子,也不想想当初谁喂饱了你们?东西竟让你们搬了,这是在干什么?难不成真要拆了祖屋?”喧闹沸腾的人群一下子静止,终于从人群中冒出一个人,曼笙知道他,庄子里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疯癞子。以前这种世道对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出头之日,如今,怕是要反了。
疯癞子笑嘻嘻的:“呀呀!苏老爷,可不是我们要拆你的宅子,这是旧社会的宅子,是党的决定啊!”他转过身,摇着手:“干啥子呢?大伙继续……”
苏老爷气的拾起地上一张残破不堪的椅子往地上一摔。疯癞子回过头,露出狰狞的脸色:“什么东西!如今就是反了,我们也是念在你们也为乡里乡亲做了不少好事的份上,没拉你们去批斗,不然你们三小命都没了。”
曼笙想起了二叔,三叔。同样都是地主阶级,不过他们的光景比自家还惨淡。只是因为他们长期敛财的缘故,虽说是没有怎么欺负农民,但也没讨到他们的欢心。
长贵听了这话气不过,说:“你算什么东西?操你狗娘养的。那些大灾荒的不是老爷屡次接济你们,你还有命在这里恩将仇报?”然后和疯癞子打起来。
众人没有上前帮架,人毕竟还是有些知恩的。最后是苏能拉住了长贵,疯癞子被打得不成样子,看了看众人没说什么,骂骂咧咧走了。
而红木却在大火中焚烧,散发出木头特有的清香,父亲转过身,不忍去看。曼笙看见完好的木头在大火中被烧为灰烬。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旧社会。然而它已经被烧毁了,是真的吗?土地革命说白了就是共产党从地主手里抢东西获得民心。可是父亲和哥哥做的好事还少么?
房子是住不成了,父亲带着曼笙和苏能住进了自家的牛棚。牛全被农民牵走了,但是留下的气味和粪便依然在。曼笙皱着鼻子打扫起来,她听见父亲对苏能说:“你去上海吧!有个洋文凭总能找到事做。”苏能不听,说是要留下照顾父亲和妹妹。但从不打人的父亲甩了苏能一耳光:“翅膀硬了就不听我的话了?老子还没死,没人欺负到我头上。以前你在家好歹能帮着管点事,现在什么也没了,你去上海有什么不好?窝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?家里现在只能靠你了.。”
于是苏能走了。
祖宅那块地还在,隔三差五就有人提着锄头去挖所谓祖上埋下的“金子”,曼笙只觉得好笑,父亲却说由着他们去,看他们能挖出什么。
但此时宇宙却叫了起来,曼笙赶过去,看见一个大汉领着一群人围着宇宙。宇宙感觉到曼笙的到来,叫得越发厉害。大汉搓着手:“地主家的狗也是旧社会的狗,要上交。”曼笙一惊,要去护住宇宙,却被人推到地上。
宇宙狂吠着,这群农民的目光变得凶狠和猥琐。众人拿棍子铺天盖地朝宇宙打上去,宇宙的凄厉的叫声渐渐停息。曼笙失神惶然地从地上爬起,没有望宇宙就转身走去,听见后面的嬉闹声——
“好久没开腥了,啧啧!”
“咱们抓这狗可费了力气。”
她开始无比厌弃这种世道。共产党夺取地主的财富,解救新生的红色政权的财政危机,竟将地主逼上了这般绝路。自己有错么?哥哥有错么?父亲有错么?因为是地主,所以要受这般待遇。祖上寒窗苦读大半辈子考取功名,有错么?从没干杀人越货的事。父亲一向勤俭开明,可是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。
于是她想念林成,一想就想了八年。
这期间里,有媒人来找过曼笙,虽说是戴着地主阶级的帽子,但曼笙毕竟生的好看,从前又是大家闺秀,举手投足有着一番优雅。曼笙回绝了。这些年土地改革差不多颠倒了传统道德观念,农村里到处都是没文化的农民,看得曼笙心惊肉跳。林成这抹虚影变成了她满目苍翼的世界的一丝慰藉。
苏老爷倒也没逼她。苏能回来了,身穿西装,带了些钱物回来。此时,开始了人民公社化,村里重新办了学堂,还是原来的地址只是换了名字。有人想到让曼笙去做老师,以往苏老爷待佃户们不坏,一些农民都念着苏老爷的好。再说曼笙平日也规矩,村里一些长舌女人也找不出差错,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。
曼笙各种民族乐器都拿得出手,且眼界宽广,受极了小孩子的欢迎。
光景便这样渐渐好了起来,父亲和曼笙商量着去祖父和大爷的墓前祭拜。大爷是在土改那几年去了的。大爷说是没欺负农民,但明里暗里还是得罪过人,土改让农民翻了身,三天两头大爷就挨批斗,活活被人整死了。葬在了祖坟那,父亲和曼笙也不敢去祭拜,只是到了清明偷偷烧点纸钱。
过几年党开始号令全国炼钢。家家户户的铁锅铁盆都得上交,统一送到乡里的炼钢地。苏能偷偷地藏起了一只锅,他告诉曼笙:“以后就有大用了,炼钢起码得要一千多度的温,就凭这天天烧稻草顶多三百度的温简直在胡闹。公社化将粮食都糟蹋了,现在又到处炼钢,土地也没人管,不出一年就得没吃的。”于是,曼笙在自留地上只种了小片番薯,只因这种作物产量高好养活。
留过西洋,苏能的话总是带着几分科学理性。过了几年,农业生产被搞的乌烟瘴气。苏能又回到了上海。父亲和曼笙一天只吃一顿稀粥,饿的面黄肌瘦,但比起其他人家啃草根,终究是好多了。后来苏能升了职,家里总算吃的上饭。
长年劳作使曼笙已不具备当年的稚嫩与灵俏,曼笙已经三十多岁,经历了这么多,她的脸上除了沧桑以外还多了番优雅,无可比拟。而村里有人图着曼笙家里的一点口粮,明着不敢动手,暗地里趁着四周没人,把曼笙截在了河边。
曼笙有丝慌张,但她沉着气,她明白一旦自己露出一丝慌张,人的本性就会被激发出来。这个人看上去饿极了,哀声求曼笙分点粮食。曼笙想起他们游手好闲打死宇宙的那一幕,厉声拒绝了。
那个人便扑上来,曼笙惊惶地躲开,却躲不过。恐惧弥漫开,唤醒了满胜骨子里的那份勇敢。人性始终都是最伟大的、最自私的力量。曼笙将那人推下了河,她失神望着翻腾的水面归于平静,回过神来,放声大哭。
所幸,曼笙恢复理性,踉跄着回到家。她的心里不停地升起一股念头,她知道她杀了人。
她不能相信。但这也是人性之一。
那个人死了,但人人都只当他是失足落了水。一个人人挨饿、饥荒四处蔓延的年代,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。
曼笙没有后悔。她想起了林成曾对她说的话:“曼笙,我告诉你,当有人无论是谁要杀你的时候,你必须先杀了他。接下来的事就让它来,但是这一秒你必须活下去。”
她是活了下来,但是父亲却死了,是上吊去的。那几年先是发大水,再是大旱,所以发了蝗灾。草根树皮都没了,积攒的粮食不够一人吃的,苏老爷便上了吊,等曼笙回来后已经断了气。
苏能就将曼笙接到了上海。此时,苏能是结了婚的,夫妇都是吃公家粮。嫂子自然是看不起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乡下妹妹。但曼笙也上过十几年的学堂,知书达理,劳作并没有让她变得愚钝,又精通各种民族乐器。时间一长,便令这个嫂子另眼相看,好得像一对姐妹。
好日子没过几年,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。各地造反,上海更是如火如荼,先是哥哥被批斗,再是嫂嫂,紧接着是做音乐教师的曼笙。
曼笙想,当年土改时没被批斗,到底是躲不过,现在来了。当她在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面前被指指点点的时候,她有些悲哀地想,自己拉了一次小提琴被他们撞见,便被人批判走资本主义路线。小提琴还是来上海后学的,哥哥嫂嫂是不能为她说话了,这样一来便没有了机会。
曼笙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。一九六九年的春天,文革已经开展了三年。当时桃花开的极烂漫,哥哥嫂嫂上山,她下乡。她算幸运,去了民风还算淳朴的贵州,文革没有上海那样激烈,田野里盛开着大片大片像星星一样的油菜花。
她成了名知青。大红横幅标语上写着“广阔天地大有作为”的标语。住的是间草房子,但被村民打扫得很干净。曼笙来了之后也没有惊讶或不屑,生活的诸多磨砺早已将她打磨的万份淡然。村民对知识份子很有几分敬重,但怀疑曼笙的能力,对看似柔柔弱弱的曼笙有些不屑。
村民终究是打消了这种念头。曼笙扛水,担柴,耕种虽苦却毫无怨言。村民赞叹:“虽说是城里来的,但哪里都不比乡下人差。”曼笙听了只是淡淡地笑。
后来有村里的大娘心疼她,干活分工时让她做些轻的,趁着天黑给她送刚做好的青团,玉米粑粑。她把心放宽了,央人做了把胡琴。胡琴做好了,做琴那人特意送到家里,曼笙干完活回来直道谢。那人摆手:“别谢我,好好拉琴给大家听听,干完农活都累一天,我一把老骨头快拉不动了!”
音乐是人心与人心之间的桥梁。曼笙想起了这不知从哪听来的话。她拉着《渔光曲》,村民都围坐在一起听得沉醉。拉完这曲后,大声叫好。曼笙垂着头,没有人看见她眼睛底下潋滟的泪光。
之后她嫁了人。对方也是一名知青,叫程思,老家在北京。他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样子,曼笙看着他有一刻想起了林成。刚开始,曼笙是不愿意的,她说:“我四十多,这辈子就这样了。”但程思非常认真地望着曼笙的眼睛,说: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;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
他们便在那儿落了户,后来有了孩子,曼笙要给孩子取名程成。程思笑笑:“也好,有志竟成。”后来文革结束,程思问她:“曼笙,我们要不要回北京?”曼笙想想,说了句“我想回江苏”。程思便带她到了扬州。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果真成了这样。曼笙只觉得累了。再过了十年,一九八七,台湾采取了一些开放措施,允许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。
曼笙对程成说:“想听听昆曲儿。”好久没听了,破四旧的那些年,更是把这些东西扫得一干二净。
程思在早几年就去了,是在挨批斗的那段日子落下了病根。然而程成对曼笙极为孝顺和尊敬,在他眼里曼笙不仅仅是母亲,还是他精神世界里的一位导师,以为具备学识极有教养的女人。
昆曲咿呀咿呀地唱着,曼笙有些听不清,只记得几句。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
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
良辰美景奈何天,
赏心乐事谁家院?”
曼笙闭上眼睛,又迷迷糊糊睁开眼。人声鼎沸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,她定定地看着一个人,那个人红着眼睛,但眼底的清澈始终未改。他转过头,望着曼笙。
曼笙想站起来,却还是懒洋洋地坐下去。她闭上眼睛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游园惊梦罢了。
始终是一场无关风月的事。